积雨云【小妈】_01你好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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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你好 (第1/1页)

    一阵春风吹过群山环伺的村落,吹过一拨一拨的麦浪,停在将熟的麦穗上。

    这阵风吹向的,是1985年的余家庄,古旧中隐约钻出一丝革新的苗头,农民在自己分得的田地上耕耘,积极了,向上了,乡亲们心中渐渐有了盼头,春天是喜悦的季节。

    但余家庄的农民当下有一件共同的烦恼,时值四月中旬,对于看天吃饭的农民来说,这是极为重要的节点。这个时候乌云翻滚降下雨点,意味着暴雨将至,大雨闹麦市,农作物不好收获也不好晾晒。等到麦子成熟了,那得分秒必争地去抢收,否则,半年的努力都将泡烂在田地里。

    午休时刻,坐在田埂休息的农民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谈论起昨夜那场淅沥的春雨,脸上皆无半分喜色。

    村支书的老婆王佩琴鼓励乡亲们打起精神,口号顺当地脱口而出。她余光瞥见一高个子朝他们走来,投去一眼,霎时顿住。

    讶异了半分钟,王佩琴高呼:“杨杨回来啦?”

    乡亲们停下话头,顺着王佩琴的目光望去,也“呀”了一声:“余大力家的娃儿回来了。”

    被叫住的男孩肩宽腿长,剑眉星目,是田野里长势最恣意的麦苗。他听到叫唤,只是小幅度地点点头,笑不露齿,眼睛一弯,中和了眉宇间的野性,犹如给利剑套上鞘,斯文气一下出来了。

    余沐杨换了只手拎行李包,热出满额汗却不显狼狈,他停下脚步说:“学校放农忙假,回来帮忙。”

    “你爸可念着你!”一婶子调侃完,往前后左右看了看。

    余沐杨细心地捕捉到乡亲们在交换眼神,他读不懂当中的意味,打过招呼后便想离开,忽然看见远处飘来一个黑孩儿,定睛一看,原是他的发小柱子。

    黑孩儿夸张地在他眼前蹦跶,夹着声音嚷嚷:“杨杨回来啦?”

    余沐杨抬起胳膊肘顶他右臂,柱子嬉皮笑脸地揽过他的肩:“总算回来了,没你在我看不成热闹。”

    “说话注意点,”余沐杨指了指东边翻滚的浓云,预示将要下雨,天空间歇响着闷雷,“快回家去吧,我担心你。”

    “待在你身边是最安全的,啥事儿都有你先顶着。”

    两人你推我搡地互损,村民们见天气不好,收拾工具准备回家,一大娘站在田边朝他俩喊:“来个人帮我抬一下这筐!”

    柱子搭把手把大婶拉上田埂,余沐杨将那筐沉重的农具搬到泥路上,而后直起身拍拍裤腿,不料又有一箩筐怼到他面前,他抬起眼,瞧见抬着箩筐的是个面生的年轻男人。

    草帽之下,一双眼睛格外明亮,直直地盯向余沐杨。男人见他没有下一步动作,似乎不打算帮自己,便笑眯眯地把箩筐朝他的方向又递了递,几乎有了恳求的意味。

    余沐杨反应过来接过竹筐,视线却一直停在男人身上。他见对方双手撑着田垄轻巧地攀上来,拂走衣袖的尘土。

    长衣长裤,不像庄稼人干活的打扮。男人脸颊的汗滴沿着下颌没入领口,余沐杨从汗液滑落的轨迹注意到他的皮肤白皙,在他前十九年的人生里,从没见过哪个庄稼汉长这副单薄细腻的模样,简直像来下田凑数的。

    他把箩筐递还给男人,说:“我没见过你。”

    男人背上箩筐略一颔首,但笑不语,于是余沐杨问:“我见过你吗?”

    对方依旧不答,只是在笑,笑得敞亮,笑得温和,笑得余沐杨纳闷。柱子把他拉到一边耳语:“他是哑巴。”

    “哑巴?”余沐杨皱着眉,“他谁?”

    柱子挑起一边眉,故作高深地学他指了指天边渐近的积雨云:“要变天了,我回去了。”说罢,背着手屁颠屁颠地奔回家。

    余沐杨见哑巴还没走,便伸出食指指向对方,再握拳,向上竖起拇指,意思是“你好”。

    哑巴一瞬间睁圆了眼,嘴唇微张,比划手语的动作稍显激动:你会这个?

    “我有同学和你一样,简单的我能明白。”余沐杨想到十个哑巴里九个是聋子,便缓慢地将这句话的意思比划出来。

    哑巴眉开眼笑,指着自己的耳朵点点头:我听得见。

    这笑得跟捡钱了似的,余家庄的庄稼人各有各的愁苦,为天气、为收成、为生存,看着最幸福的竟是个为健听而喜悦的哑巴。余沐杨也情不自禁地笑了,问他:“你是我们村的?”

    哑巴摇头:我刚来不久。

    “你家住哪儿?”

    哑巴往西北方向一指,余沐杨将行李往上提了提:“这么巧,我家也在那边。”

    他环顾四周,发觉父老乡亲们有意无意地瞟向这边,对上他的目光后低头假装拾掇农具。余沐杨感到莫名其妙,对哑巴说:“我看这天快下雨了,咱们一道回去?”

    两人不疾不徐地沿土路离开农田,经过坝子河,余沐杨问:“来这适应吗?你一个人?”

    哑巴先点头,后摇头。他与这位陌生的男孩是第一次见面,对方似乎是个热心肠的好人,问他和别人交流有没有障碍,会不会无聊。

    他表示自己不常和别人交流,随后捡了颗鹅卵石打水漂,石头在水面上飞了五次,哑巴对此很满意,得意地看向余沐杨。待对方投出几个后,他们重新上路,哑巴比出手语:我常常玩这个,很棒。

    余沐杨顿了顿,意识到自己的问话太理所当然,管别人沟不沟通,不说话也不妨碍别人找乐趣,余沐杨知道自己突兀了,便道:“下次来玩,可以叫上我,刚刚那个黑皮肤的是我发小,不嫌吵的话可以拉上他。”

    离开河岸,两人一路无话来到一个分岔路口,余沐杨朝右边抬了抬下巴:“我家在那边。”临了,他忍不住补一句,“村委办公室的林萍是和我同一学校毕业的学姐,她人很好,有什么困难可以找她。”

    哑巴的大拇指弯曲两下:谢谢,你人真好。

    说完,哑巴头也不回地离开,余沐杨心想他大概是嫌自己烦了,他目送哑巴在右边那条路上渐行渐远,那沉甸甸的箩筐背在哑巴身上,似有千斤重,能将这瘦条条的男人压垮。余沐杨暗忖原来这小哑巴和自己是邻居,这是多么巧的缘分,以后能常常邀他来家里吃饭,多多照顾,看这细胳膊细腿的,出去了折损余家庄的面子,说你余家庄的汉子都是吃狗剩的长大。

    不料就在他嘀咕的这一分钟,哑巴竟然停在自家门前敲了敲门,余沐杨见状,背起大包小包一个箭步冲上去,气喘吁吁道:“你上我家干嘛?”

    哑巴亦向他投去迷惑的眼神,两人还未理清楚情况,木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来一个敦实的男人,红光满面,正是余沐杨的父亲余立。

    余立见到这情况也怔住,旋即“哦”一声,含着满嘴酒气说:“一起回来了,挺巧。”

    “这我儿子,余沐杨。”余立把手搭在哑巴肩上,看向余沐杨,“这是陈运。”

    “以后,他就是我们家的一份子,要好好相处。”

    余立避开余沐杨质问的眼神,拉过陈运的手进屋:“要下雨了,进去吧。”

    要下雨了,厚重的积雨云完全笼罩住余家庄的天空,闪电刺啦一下划破天际。沉闷许久,雨点终于落了下来,一注一注地乱甩,似有千斤重,能把人压得很低很低。

    定在原地无法挪开步子的余沐杨,脑海中残余的理智也如同躲雨的麻雀,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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