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碧落 (第1/1页)

    十五的满月还未西落，一辆马车从杨府后门疾驰而出。

    杨微时浑身湿透缩在一角，攥着袖子的双手骨节发白，马车行得急，颠簸里粗重的喘气声却清晰可闻。人鱼撑着头歪坐在另一边，整条银色的鱼尾大剌剌地摆着，神色慵懒，如今两人相比，杨微时看起来才更像一条离水的鱼。

    子不语怪力乱神。

    他从不信这世上有什么鬼怪邪术，直到真正应验在自己身上，便连口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他在池水里只缓过一会儿，便又渐渐上不来气，浑身皮肤分明浸在水里，却像要裂开似的刺疼。

    人鱼看透了他的打算，便说，他只是想回海去，杨微时身上这咒遇海便解，再说他现在这副样子，唤人也是两败俱伤的下场，何苦。

    杨微时被折磨得神志不清，一时没听懂后半句的意思，人鱼便拉过他的手，从胸口慢慢抚摸到他清俊的下颌线，五指插进杨微时的指缝，不让他的手因痛苦或恐惧而滑脱，好好感受身体的变化。

    杨微时僵住了，然后撕心裂肺地惨叫出声。

    他摸到自己身上长出了光滑的鳞片，零星分布在后颈，而越往上鳞片越大，覆住了他的下颌，他颤抖着顿住手，恐惧到不敢再去探看自己的身体。而人鱼强硬地将他压在池边，不顾杨微时歇斯底里地挣扎，直到力气耗尽，冷酷又温柔地替他数着的呼吸声，掌心下的鳞片亦随之轻轻翕合。

    他长出了鳃。

    人鱼捏着他的下巴左右看了看，像曾经杨微时亵玩他一样——人类的头发在挣扎时全散了，乌发如墨，黏在皮rou上黑白分明，神情凌乱破碎，新生的鳞是种罕见的青绿色，其中一片被他抓挠时扯掉了一半，另一半挂在撕烂的皮rou上，渗出丝缕的血。

    人鱼捏住了那片鳞，玩味地看了眼气息奄奄的杨微时，一把将整片拽了下来，杨微时发出一声含混的痛呼，歪在池壁和人鱼之间发着抖，却也挣不动了。人鱼将青鳞送到他眼前，“我在东海数十载，也未见过这般的同族，人类，自然更不会见过。”

    “你这偌大的府邸最不乏贪念，如若非要陪我耗在这儿，想想天亮后，会不会有人愿意像你买我一样买走你？我的杨大人……”

    杨微时抖了抖唇，我答应你，放我上去。

    归海之日yin雨霏霏，马车赶到海边时，天与海的尽头都是一片昏暗，乌云压顶，海浪扑天翻涌。车夫将车停在沙滩上，放下车凳，杨微时踉跄着下了马车，回给他一个凌厉的警告眼神，兀自向大海走去。

    看好它。

    不过一个多时辰的路程，杨微时嘴唇都已干得开裂，骤雨于他是久旱甘霖，尝到了甜头便更迫切地想要下水止渴。他一脚深一脚浅地奔向海面，已无心去想为何车里那条货真价实的鲛在离水之后毫无影响，只想尽快解开咒术，只要他变回人，一切就都来得及。

    天幕之中骤然劈下一道闪电，雨势大增，淋得人睁不开眼，眨眼间将将没过脚腕的海水便以淹过了膝盖，杨微时忽地发觉双腿有些打软。

    这念头一起他便再站不住，身体一歪摔进了海里，口鼻间满是海水的咸腥味，颈间的伤口蜇痛无比，他很难受，身体却不受控制地贪婪起来，迎合着海浪的扑打，渴望被水彻底吞噬包裹。

    水面越升越高，身体却并未同人鱼所说一般恢复正常，杨微时吃力回身望向岸边，隔着数丈雨帘，视野模糊不清，风雨声里却隐隐响起了马蹄声，远处的一个黑点越来越大，最终变成来时那辆马车的轮廓。他看到鲛人悬立车前，手握缰绳，即使被雨水冲刷过，嘴边与胸膛上仍残留着飞溅上去的、大片鲜红的血。马匹无视前方卷起的数丈怒涛，在cao控下献祭一般奔向这漆黑怪物的巨口，最后连车带马被冲散打碎成飞沫，尸骨无存。

    杨微时仰头望着鲛人，他必须竭尽全力才能使自己不被冲走，所以做一个抬头的动作都很困难。

    “……你骗我——呃唔！”

    鲛人卸了他的下巴，居高临下，目光里带了怜悯，“我给过你很多次机会，起初只希望你放我归海，再后来，也并不介意给你一个痛快……”

    剩余的话融成一声叹息，消散在风雷声中，鲛人一手插进他的发根，粗鲁地将人摁下海面，一路向深处游去。

    杨微时还不会和他新生的身体共处——这也正如了对方所愿，那对鳃让他不至于被淹死，时刻保留着神志，看头顶破碎的天光越来越暗，最终归为一片不见五指的黑暗，周遭是阴冷的死寂，偶尔会有不明的生物擦身而过。内心本能的恐惧让他只能依附身边唯一的活物，根本不需要鲛人的钳制。

    不知过了多久，嘴里被灌进一股腥稠的液体，杨微时才发觉自己竟已昏睡了半程，这里已经到了某处的海底，要比之前明亮一些，他被扔在一只巨大的海贝上，周围鬼影幢幢，似有活物在不确定地打量，杨微时昏沉抬眸，看到他们陆陆续续地离近了，他撑起身子，瞳孔缩成了细小的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