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帐眠 (第1/1页)

    “阿羽，她的伤有多重？你尽管明言便是。我受得住。”万俟珂向来心思深沉，经历使然，她对人不足以全信，就谷辰安伤情，她单独请过几位军医问诊，还要征询万俟羽。

    “她失血多而昏迷，肩背之处几处砍伤重，深见骨，好在额侧锤击只是擦过，致使头晕耳鸣。”万俟羽如实道来。她毫无隐瞒，言尽详实。

    万俟珂信重她，急着握她手，问她如何修养如何用药。

    军医都是男子，万俟珂不想谷辰安被旁人瞧去，纵使女子也不行！她担忧又妒忌，打定主意亲自为谷辰安喂药敷药。

    “阿姊贵为王上，军政繁多。西夏人记恨我族，周围狼群环伺，虎视眈眈，您请保重身体。”

    “她昏睡不起，只不过日常上药，耽搁不了多久。阿羽，我二人已定终身，甚少有机会与她相处……待她好转，勉强着自己身体又生去意。我留不住她，只想多陪她一时半刻。”

    万俟羽静默。万俟珂执她的手在王帐御案前，说知心话。

    “阿羽，无论我是万俟王或是庶民，都希望你我情意如幼时。”堂姐妹二人结伴长大，十六岁成年之前同帐而眠，一同拜师、习武，同出同入，情意之深，不逊于亲生姊妹。

    万俟羽垂眸点了点头。

    “你似乎有心事？”谷辰安伤势稳定脱离性命之忧，万俟珂拉着万俟羽彻夜聊天。姐妹二人挤在公主帐内帐中式罗汉床上，一如小时候同卧一处同盖一张绒毯。

    万俟珂将谷辰安一路抱回公主帐养伤，她夜宿在此，也拉着万俟羽，诉姐妹之情。自从万俟羽入莫邪的帐子，她二人许久不曾如这般同床共枕亲密。

    自从万俟珂沦为塔库手里的傀儡，见多了人心变故，如今骤然登高，高处不胜寒，与谷辰安隔着千里之遥，身边手下又不能托付心事，万俟珂盼望meimei速速归来也有这一层内心的期盼在。

    万俟羽归来，首要便是与莫邪决裂，她做得历来鲜卑女子或有想过却从未踏出的一步——在全族族民面前，在营地中央擂台上，跪地向草原神请愿。鲜卑人心里，王便是草原神的具象。万俟珂宣布神明启示之前，莫邪的手下齐齐反对。

    莫邪仍有许多遵从她的麾下。那些人与她一般，自诩为人上人，享受鲜卑对于兵士的优待，享受被尊称为日神、月神的所谓权柄，任意差使欺辱平民，视弱者为草芥。

    就在当日，头顶旭日，万俟羽在全族人见证下，以传统的比武，证明了她的实力与话语权。莫邪被“照顾”在一旁，一双鹰眼满是怨恨，恨不能以锐利的眼神贯穿她胸膛。

    万俟羽用武力取胜。她堂堂正正得到了草原神的青睐。

    新王宣布，万俟羽与莫邪婚约作废。

    人群沸腾。多数是效忠于新王万俟珂的亲兵与族民在欢呼。多数人仍麻木地维持从前的遵从与最遵从的附属关系为生计忙碌着。

    比武结束，只有万俟羽站在台上。她许久不曾练武，技艺生疏，使她得了血的教训——左肩被长鞭咬了一口。她感到久违的轻松。尝到了年少时清甜的青草香。

    万俟珂亲自为她上止血药包扎的。万俟羽开心地想要饮酒，万俟珂也纵容，陪小妹帐内对饮，聊她们童年轶事。万俟珂母亲还在时，二人在拓跋部住过许久，那时候拜师习武学汉人文化的日子，新奇有趣，回忆之下令人唏嘘。

    望着meimei真切的笑容，万俟珂拥着酒壶，恍惚了下。

    她对莫邪最恨的，不是莫邪狡辩篡位时所谓的“识时务者为俊杰”，她最恨的是莫邪试图对她做的凌辱以及真切施加给万俟羽的苦痛。

    “阿姊实在愧对你。”万俟羽自从被莫邪骗到手，被她接入帐子，性情大变，沉默寡言心事重重。万俟珂想不到万俟羽在吃人的后帐里承受多少羞辱，她恨莫邪那些姬妾更恨始作俑者莫邪。姐妹共饮，万俟珂红着眼眶贪杯。

    满腹野心的莫邪与一个迷信权势的失败父亲塔库，毁了一个天真明媚的女孩，一位歌舞出众伶俐博学的草原公主。

    “阿羽想要什么，阿姊都满足你。除了我那帐中人，我愿分享我之所有。”接回谷辰安便是次日的事。万俟珂拉着万俟羽住回她们的公主帐，与她枕在罗汉床上谈心。

    “我记得阿羽幼时第一次酒醉，被我套出话说，你欢喜一夫当关傲立沙场的勇士。阿羽，你心中原本的答案呢？”

    万俟羽沉默须臾。她回忆曾经那时候，的确被花神节的莫邪迷了眼，随后，丢了心，被夺了身，她换了身份，入那人帐子做那人私有物之一，她一点点心冷如铁。

    她只是欢喜那个个性张扬的勇武之士，却非特定之人。

    “女子和离已然是难，阿姊不必取笑我。”

    “不然！阿羽，辰安同我讲大燕包容开放，甚至从前朝唐代起，和离便是司空见惯之事，无论是女是男，是妃是君。”

    万俟羽愣住，目光在火光里飘忽不定。因为阿姊的话，她更添几分动心……

    想到伏州的话，万俟羽心湖荡漾，“阿姊，部族稳定之后，我可否去大燕？我想要浏览名山大川，学名医尝百草。”

    万俟珂勾唇，以手圈住小妹的肩，与她亲密靠在一处，“自然是好。”

    “若是你有同行之人，更好不过。”万俟羽心头乱跳，她咬唇镇定心神。

    “阿羽，我好羡慕你。”鲜卑王与燕国将领的身份，注定二人将来聚少离多，甚至还须得重重磨难。万俟珂悠悠一叹。

    “我也想放下一切远走。”

    “上一次，肃清叛乱，我是真心想随她离开的。找个不知名的美处，悠闲半生岂不美哉……”

    帐中人病榻昏睡着，万俟珂与万俟羽姐妹俩在纱帐外的木床上并卧。

    万俟珂梦见了她卸下重担与谷辰安策马天涯潇洒一生。而万俟珂梦回太原府明月夜的后院屋檐上，她与伏州并坐，听那人兴致勃勃筹划未来：

    “阿羽，你可愿意随我去中原，去看江南烟雨，看江河奔涌，看古道瘦马，看山寺桃花？”那人目光澄澈璀璨，亮过漫天繁星与当空皓月。

    “将军说笑了。”她垂眸羞避。

    那人情不自禁靠近些，想碰她的手，又碍于礼数，“阿羽，我所言句句真心。我欢喜你。”

    她最后怔怔回眸，应了什么，那人笑起来，在屋顶上一跃而起，踢落三片瓦。

    伏州当夜做了同一个美梦。梦境逼真，她欢喜的女子羞怯抿笑，应了她“愿一生相随。”

    “一生相随，嘻……”伏州笑醒，笑裂了脸颊的伤口。她揉揉眼，自己帐子里空空荡荡，毫无美人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