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疏影里 (第2/2页)

，在一众讶异的目光里，匆匆地追进了人流。

    还是小孩子未抽条的身形。像是一只误入仙家筵席的顽劣小狗，在宫妃显贵的脚下窜来窜去，一路上惹了不少祸。

    他看不见有多少贵气得令他害怕的大人们遭了他的冲撞，他看不见匆匆涌来的侍女们，看不见即将到来的责骂与鞭打。

    他只看得见珊瑚。自由的、在漂亮地飞舞的珊瑚。

    “你是什么东西？也不见我是什么人就在这里大肆冲撞。娘娘明鉴，这小孩是个没教养的贱种，没凭没据地抢了我的头饰不说，现在还不肯还了！哼，有娘生没娘养的，真是倒霉见，一个劲儿说这是什么珊瑚，分明就是个破蝴蝶！小子，别给我缩地上装死，赶紧地，给我起来！摊开手，还给我。”

    薛雪意在地上团成一团，被踹得闷哼一声，却依旧弓着背，将蝴蝶揣在心窝处，好像这样，它就能再醒过来似的。被编得漂亮的长发零落散开，垂落在脏污的地上，又被人扯住踩了几脚，用的是蛮力，一把攘下了好多。

    安乐郡主什么法子都用过了，当着所有人的面，也不好抽了鞭子就是一甩，恨他得紧，又往他的手臂上踹了砰砰的几脚。

    端坐在最上方的妇人迟迟地有了动静，示意正在给她染凤尾指甲的侍女退下。这才柔柔地开了口，一副没办法的模样：“安乐郡主，这小孩子都在发抖了，你就别和这孩子计较了吧？消消气，宽宽心，不就是只玉蝴蝶嘛，姨母再送你一打就是。”

    “可这是唯一一个了！”华服少女恨恨地往地上身影跺了几脚，“明明是太子哥哥送我的，怎会变成他的？薛雪意，你给我起来！别一副可怜样了，装给谁看呢？这就是我的，你再胡说，小心我扇烂你的嘴巴！”

    皇后低低地叹了口气，唤太子上前。

    “薛竹意，我问你，安乐所言，是否为实？”

    “告娘娘，确是儿臣做了来送给安乐的。她着意蝴蝶样式的首饰很久了，这次安乐生辰，儿臣讨她欢心，便送了这个物事。只是七弟，”他顿了顿，看了看脚底一声不响的人，“只不知七弟为何强词说是自己豢养的蝴蝶。还望皇后娘娘明鉴。”

    妇人遥遥地望了望还缩在地上的人，终是下了指令：“来人，将七皇子押下去，别动他的那什劳子蝴蝶，我自有打算。”

    安乐郡主仍是不服气，却也只能躬身行礼，应一句是。但闹了这么大一出笑话，到底是气不过，便在临走时，踩住地下人纤细的脚踝，使了狠劲，重重地碾了一脚。

    脚下人终于有了动静，像是垂死的小鹿，被射中了孱弱的心脏，哀哀地凄叫一声，便没了声息，竟是晕过去了。

    安乐郡主抱着手，看两个宫人去将他拎麻袋似的扛走。“贱命一条。”她低低地咒骂。

    再往回走，她却突然踩到了什么yingying的东西。低头一看，竟是那只被抢走的蝴蝶。应是那小贱蹄子昏迷过去时手上松了劲，这东西终于又回到了她手上。

    不过－－－－她轻盈地踩过，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似的，鞋履上沾上了几片残缺的翅膀碎片，又被随后的侍女捧起来擦了去－－－－被这贱种惦记着的东西，用起来怪恶心的。反正姨母答应了，要送她一堆玉蝴蝶呢。这便宜货、低劣的仿制品，也就没什么用处了。

    薛雪意局促地坐在大人们之间，觉得有些隐约地不安起来。

    他们分明在随意说些有的没的的琐事，却不住地看向自己。眼中藏着什么，他辨不出。

    只可以感知到，有谁的手，好像在触碰着他。

    顺着他轻薄披着的纱衣，正缓缓地，向下挪动。

    他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感官出了错，也不敢随意挪动身体，只僵直地立在那里，惶惶不安地，分明是察觉到了什么，却又不敢讲出来，像是被拱到角落里围困住的小猫。

    有官阶不大的官员先行开了口。“诶，过来。”

    他左右看看，无人应声。对面不满的眼神已扫了过来，他后知后觉地明白过了，这唤的好像，就是他自己。

    便小心翼翼地起了身，挪开步子，沙沙的裙摆在行走间逸散出好听的声响。

    “有什么事吗，这位大人？”薛雪意低下了声询问，“父皇叫我帮忙招待着，可否有什么不妥之处。”

    走近时，还未来得及反应，他惊呼一声，竟被一把拽进了陌生男人的怀里。

    很熏，很臭，很浓重的体味，将他整个人都盖住了。他快被熏到睁不开眼，却不成想腰侧，被暧昧地摸上了一只手。

    “啊！”他被吓得小小地叫了一声，随即便挣扎了起来。被健壮许多的男人一把按住了，就在陌生人的膝上，被垂涎的色气目光舔了个遍。周围不知何时安静下来了，只有许多人起身的沙沙声，无数张面庞涌进他挣扎的瞳孔。

    薛雪意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只知道自己应当逃走。快些，快些挣脱掉，宫殿门就在那边，很快就可以跑掉了...

    视线摇晃得厉害，是他不断挣扎又被继续制压抚摸着的身体。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都眩晕极了，陌生官员可憎的面容，被打着旋儿的视线搅合成了一团；他好像看见了珊瑚，想要飞到宫殿的门外，那处无垠的天里去，却被眼前这群混在一处的面孔拖入了沼泽，散成碎片，彻底不见了。

    又有不知是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侍奉薛竹意的侍女，还是惯会八卦的女官？

    “听说太子殿下新得了一只蝴蝶，便献给了安乐郡主？还真是妙人一对，成婚也就是时日之间的事情了。”

    “哎，你别说，这蝴蝶还与我们这儿，大有干系呢。”

    “这寒酸地儿？别开玩笑了，我是见过安乐郡主头上那蝴蝶的。我们这处没指望的地儿，能飞出那样漂亮的蝴蝶？”

    “别说，还真是。说是上次秋猎，太子殿下去给安乐郡主拿落下的书册，路过咱们宫门时，你猜怎么着，刚好飞出来只蝴蝶！还通人性呢，只飞上去一截，竟又往回飞了－－－－直直地，朝着我们宫门里头这么飞呢。这不是缘分还是什么？太子当即拿了弹弓，一手好指法，竟把那蝴蝶完好无损地射了下来，拾起去，作了安乐郡主头上顶风光的玉蝴蝶。”

    “那蝴蝶也真是好命...哎，我也想作那蝴蝶呢，富贵半生，也不算白来这人间一趟。”

    “你可就偷着乐吧...”

    宫女打趣的声音慢慢地远了，薛雪意屈腿窝在书房的一角，一滴泪也没有流。

    笨蝴蝶，懒蝴蝶，蠢蝴蝶。

    你要是真聪明，怎么又会飞回来呢？

    现在，在一片眩晕中，薛雪意却出了神地想着。

    我这处没指望的地儿，果真不能飞出那样漂亮的珊瑚的。

    它只会慢慢死去，像我一样，受人践踏着死去。

    他慢慢地合上眼，清醒的最后一瞬，耳畔好像传来茶盏碎裂的声响。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珊瑚？

    他冷静地想，陷入了沉沉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