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疼 (第1/1页)

    牙疼

    季尧幼时在冷宫里亏着了，出了冷宫之后，便尤嗜甜。

    御膳房里供给他的糕点做时都要多加上一勺糖，旁人一吃，刚入口时尚好，可再多吃两口，便腻得下不了嘴了。季尧也不觉得他嗜甜有什么不好，彼时他年纪尚小，小孩子，出身又可怜，让人瞧着就不自觉地多几分心软。

    这简直是再好不过的伪装了。

    可糖这东西，多吃就要坏牙。季尧上无爷娘提点，杨贺不重口腹之欲，更不嗜甜，季尧身份尊贵，又喜怒无常，宫人更不敢多言。

    就这么过了两年，季尧已经登基为帝。新君身体康健，后宫又空，太医院里的太医那两年除却给季尧请平安脉，日子过得战战兢兢又前所未有的清闲。

    后来有一日，御前的小太监急匆匆地宣了太医院院正入宫，院正心中惴惴。他们在宫里当差的，无诏有时是好事。

    院正面了圣，一断，登时无言——皇帝这是齿中生了虫窍，虫蚀齿根，焉能不痛？

    简而言之。

    皇帝糖吃多了，吃得牙疼了。

    他上一个诊断的，糖吃多了吃得牙疼的，是他五岁的孙子。

    季尧面无表情，他不笑时倒是威慑力十足，可他时不时屈指顶顶腮帮子，倒是让人想起，面前这位九五之尊至今不过将将及冠。

    院正开了方子，又叮嘱季尧，不可再吃糕点点心这些甜的，季尧不耐烦，说：“行了，朕知道了。”

    院正行了礼，将要退出殿时，季尧说：“徐院正，朕今日不过是诏你来把个平安脉。”

    徐院正对上皇帝那双眼睛，打了个激灵，顿时叩首道：“臣今日正是来为皇上请平安脉的。”

    可走出殿外，徐院正却想，这是不想让人知道他害了牙疼呢，也对，贪吃甜食而牙疼的，不少，可多是半大的孩子。

    寻常人也就罢了，季尧可是皇帝。

    皇帝不要面子的吗？

    季尧确实是要面子。

    想想因为多吃了几块点心而牙疼得不行，这实在是——季尧又抽了口气，牙疼起来，可真要命。饶是他天生不怕疼，可也疼得脑仁一跳一跳的。

    季尧这点事，瞒得住群臣，天下百姓，瞒不了杨贺。

    杨贺知道后也觉得匪夷所思，主要吧，季尧这个人，瞧着就和牙疼无关，还因着贪吃而牙疼。旋即，他毫不客气地噗嗤一声笑了。说起来这阵子二人正闹不愉快，这点不愉快在他们之间是常事。季尧和杨贺骨子里都强势，杨贺要权势，季尧不吝给他权势，却也不会如季寰一把全然放权。

    他一旦失了权，未必抓得住杨贺。

    他们之间本就不纯粹。这是一场博弈，季尧乐在其中，也不在意拿江山，拿一辈子陪杨贺下这盘棋。

    出了这么一着，杨贺吩咐宫人去给他备点心，他不好点心，时间一长，他这小厨房的点心也都是依的季尧的口味。

    杨贺就带着点心去见季尧了。

    季尧一听他主动来见自己，自是高兴，刚想让人进来，牙一疼，顿时就反应过来——杨贺怕不是来看他笑话的。

    季尧气笑了。

    他慢慢坐定了，挥了挥手，内侍知机地将杨贺请了进来。杨贺一进来，便见季尧略低着头，似乎是在看折子。

    杨贺行了一礼，说：“见过陛下。”

    季尧没搭理他。

    杨贺自顾自地说：“听闻陛下龙体欠安，奴才特意让小厨房的人做了陛下爱吃的点心。”

    季尧啧了声，装不下去了，抬起眼睛，就这么瞧着杨贺，杨贺神色从容，不闪不避地和季尧对视，脸上还挂着笑，笑得格外情真意切，好看极了。

    季尧简直恨不得狠狠掐他脸颊，揉搓一把，再狠狠咬上一口。

    季尧说：“哦？公公给朕带了什么点心？”

    杨贺提着食盒上前了两步，挽起衣袖，露出两截白皙纤瘦的手腕，体贴地将那一叠叠精巧香甜的点心都送到季尧面前。有季尧喜欢的栗子糕，荷花酥，实在诱人得很。

    季尧磨了磨牙，攥着杨贺的手腕，说：“公公可真是关心朕。”

    杨贺瞧着他，笑盈盈地说：“奴才自然是疼惜陛下的。”

    二人对峙了片刻，季尧叹了口气，说：“娇娇，朕牙疼得要死了。”

    杨贺：“哦。”

    他说：“牙疼死不了人。”

    季尧说：“可朕心也疼。”

    杨贺瞥他一眼，季尧委委屈屈地说：“朕都这样了，公公还来看我笑话，半点儿都不见心疼。”

    杨贺说：“奴才心疼得很。”

    “当真？”

    杨贺缓缓点头，季尧露出一个笑，说：“朕不信，公公嘴里惯没一句实话。”

    “罢了，公公给朕止止疼朕便原谅你。”

    杨贺：“？”

    他再想退，已经来不及了。

    色迷心窍！

    怎么会有人牙疼了，还不忘干那事儿？杨贺被季尧弄得险些散了架，季尧是有几分报复惩罚意味的，那是半点都没留手。

    杨贺下床时腿都哆嗦了。

    偏季尧笑得露出两颗虎牙，无害得很，还假惺惺地来给他抹药膏，杨贺羞愤不已，抓起软枕砸了季尧满脸——怎么就不疼死他呢？

    要换了从前，季尧脸上约莫是要挨一巴掌的，可自他登基之后，杨贺倒是鲜少扇他耳光了。

    今非昔比，季尧已经是皇帝了，登上帝位——那个位置，坐在上头的人便有一二分手段也能教人多几分畏惧，更遑论季尧论心狠，论手段，都能教人生出忌惮。

    季尧牙疼疼了好一阵子。

    疼得厉害时，夜里根本无法入眠，他将头枕在杨贺腿上，拿着他的手贴着自己的脸颊，好似能止疼。杨贺垂下眼睛看着挨着他的季尧，季尧闭着眼睛，眉心紧攒，满脸都写着不高兴，毫不设防的，俨然哪家少年郎。

    季尧在杨贺面前总是这般，防备着，又好像完全不设防。

    杨贺盯着季尧看了好一会儿，伸手揉了揉他的脸颊，好像如此能缓解季尧的疼痛一般。

    昏昏沉沉的季尧半睡半醒间，仿佛有所觉，眉心稍稍舒展了，杨贺却像被烫了手，猛地将手收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