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阴谋家 (第1/1页)

    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被押送至堂下，守卫松开他时还愤愤唾了一口唾沫。男人没有反应，像个破草料袋一样瘫在地上。脏污的躯体，脏污的血，把汉白玉石板都玷污了几分。

    然后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了。没有诘问，没有泄愤，也没有一应俱全的刑具，周遭是全然的寂静。于是他得以听到一阵有规律的瓷器相击声。声音清越，是好瓷。他猜想是在晾茶。

    也是在晾自己。

    看来不自己先开口是不得解脱了。

    于是一身血污的男人用算是完好的肩膀抵住地，费力地抬头向上看——先是一双登云靴，再是一席雨山袍。刚入秋，明明还不太凉，上座者却穿了一件鹤纹大氅。他颇有些苦中作乐的自得：这人身体怕是连自己都不如。直到看到那人的脸，男人感觉自己经年空缺的心又灌入一阵冷风。

    那人的目光依然平静如水，纵使两人不复当初，看起来也与以前并无二致。

    男人像是力竭，又躺倒在地上，低低笑起来：“王敬——哈哈哈哈哈哈，是你啊，王敬？”

    上座者终于搁下茶杯，无了拨弄茶盖的声音，说话间的静默更为难熬。

    “宋温，多年未见，可还安好？”

    被道出名姓的男人却并没有寒暄的打算：“说这话就太虚伪了吧。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啊，就会说些不痛不痒的场面话。”

    而后又是一片静，等到声音自头顶响起，宋温才察觉王敬已经走到跟前。

    他试图扶宋温起来。

    宋温倒是想挣回些面子，自己起来。但身上都差不多被扎透了，浑使不出劲，便假装无事发生。

    王敬语气温和：“难得重逢，合该请你来小坐。可惜有人比我先找到你。”

    是说这一切是他人所为？那我不还是出现在你家庭院了嘛。宋温很想这么刺他一下，想了想还是没能开口。

    他们对对方的秉性一清二楚，也能看出岁月并未磋磨半分，但毕竟时迁事易，不可同往日语。

    却还是想尽量拖长些……可以不思虑过去或将来的当下。

    宋温先起了个头：“身边还没人呢？我说你就是个天煞孤星命！无怪乎父母早逝，下无儿女。”

    王敬很是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嗯……我若有儿女，也早被你卖了吧？”

    两人同时笑将起来。

    宋温的手背触到他肚腹，有一个微微隆起的弧度。

    “日子过得挺美哈！发福了？”

    “是腹水。”

    宋温的笑一下子凝在脸上。

    “我时日无多了。”王敬顿了顿，眼里的笑意慢慢褪去，“所以我想，至少临死前，还能搭救老友呢？”

    “宋温，说出为何与魔族勾结，或是供出真实元凶，兴许我能……”

    “没有旁人，只有我！”宋温又感觉喉头哽住，“王敬，你不曾见，这些年我变了许多。”

    王敬深深地看着宋温，他有一种直觉，“明日我再来。”

    “明日我也是这样的说法。后日也是如此，再后也是如此！王敬，别管我了，我这辈子也算是活够了。”

    此行无果。

    夜深，灯如豆。王敬怀揣着一个袖炉，手却并未在上面停留半分。时物志，烽州情报，九峰来信，仙门信笺……他企图在笔墨中为好友寻一条生路。即使他月前也曾派人刺探，即使他已经翻阅过无数遍，无数遍，不过是印证了其罪当诛。

    他的手很冷，却蜷在案上不肯动。

    窗后，一双眼默默看着。片刻，又消失不见。

    地牢里灯火通明，宋温挨着墙发呆。身体清洁过，算是摆脱了他自己都觉得恶心的血腥气。简单上了药，也吃过饭，床舒服到倒下便能睡着。

    太好了。

    若是他能早些重遇王敬就好了。

    为什么不能早一些呢？

    “您是家父故交？小侄裴晤之，理应称呼一声叔伯。”

    沉思被打断，宋温定睛向前看——是一位绝色美人。

    虽则是男子。

    “侄……王敬的？王敬什么时候有这么大个儿子！”宋温失声问出这一句才发觉美人侄子脸色不好看，忙清清嗓子，勉强摆出一点体面，“在下宋温，若侄儿坚持，也可唤我宋伯。不过……”

    “你也看到了，在下现在不过是戴罪之身。”

    美人让手底卒士开了锁，提了一笼子吃食走了进来。到跟前了，宋温才看出他身形颀长，不由得腹诽：肯定不是王家的种，王家地里的庄稼都没那么高。美人俯身行礼，冲宋温微微一笑，宋温这才看出几分故交风姿。

    “宋伯不必多虑。您既是家父挚交，哪里有生逢困窘便痛快撇清关系的道理。家父时常提起他有一个生死之交，结于危难之际，共渡不济之时，可惜天不遂人愿，灾馑之年失了音信……侄儿也是心向往之。”

    宋温没感觉他有多心向往之，倒是隐隐听出了一种咬牙切齿的感觉。

    接过美人递过来的酒，手不太稳，到嘴边一抿没。酒是好酒，可是不大对头，怎么有点晕呢？

    美人侄儿的语气很愉悦：“宋伯也清楚家父现是众矢之的，仙门，宫门，同门中人无不希望他交出个交代来。”

    “宋伯想必也愿意——将身作天梯，助家父青云直上？”

    好吧，侄儿不是个善茬。

    次日，裴晤之跪在王敬前头，低眉顺眼，言辞恳切。

    “父亲，儿子没用，连个人都没看住。”

    “他是被人劫走的？”

    “是。”

    “不过在劫走前，儿子问出了与他接头的魔族共命魄。有了这份名单，估计也够仙门人施展了。”裴晤之抬头对着王敬笑，是少年人常有的孺慕神色。

    王敬的目光黯淡下来，而后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