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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谈笙八岁那年第一次见到薛赐。

    小镇上来了一个过分美丽的外地女人这件事传播得很快，谈笙那时太小，本不该对这样的八卦产生什么兴趣，但他从周围人的只言片语中捕捉到熟悉的词汇。他们也曾这样形容过自己的母亲，这些词语的具体含义谈笙彼时并不清楚，但他知道，嘴唇张合间吐出的气流可以化为利刃杀死一个人，他的母亲就是因此自杀。

    他蹲在学校门口，从熙攘人群中打量那个女人。

    一点都不像mama，她有一头漆黑的长发，不像mama的齐耳短发，谈笙转身要走，瞥见女人的身后走出一个男孩。

    男孩的头发更黑，发尾柔软，打着卷贴在他白皙的脸蛋上，阳光下他的瞳孔泛着浅褐色的光，面上没有属于这个年龄的孩子该有的天真或是恐惧，他只是安安静静的，像橱窗里的娃娃。女人那时候还很会打扮自己的儿子，黑色小书包，蓝白色的小巧帽子，白色衬衫，浅蓝色的短裤，包裹到小腿的一双白色长袜，黑白相间的运动鞋。

    这是整个小镇的人都没有见过的洋气打扮，开学的校园门口人头攒动，但好像所有的光，日光、目光都落在了这对母子身上。

    谈笙也蹲在阴影中看了一会，班主任的身影挡住了他的视线：“谈笙，你不去教室在这干嘛？”

    谈笙站起身没说话，钻进人群里跑了。

    谈笙借住在舅舅家里，舅舅只给他一口饭吃，大多数时间他背着那个发白的小布包沿着河堤走，包里没有书，书都被他扔在了学校里。他从河堤头走到河堤尾，影子被夕阳越拉越长。走累了，他蹲在河堤旁的树影中。

    谈笙又看见了那个男孩。他已经有一段时日没有见过对方了，他们不在一个班级，谈笙也不和任何人交流。

    高年级的几个孩子把男孩围住，盯着他喝水的水杯。男孩的水杯是浅蓝色的，打开盖子会弹出吸管，镇上的孩子没见过这样的水杯。

    谈笙也没有见过。

    男孩看看自己手里的水杯，看看面前几个人高马大的孩子，最后看见了谈笙。

    谈笙的目光第一次和他对上，他像被猎物发现的猎手，竟然有一瞬间的紧张。

    高年级的男生顺着男孩的目光望去，他们看见谈笙，互相对视了一眼。为首的那个问男孩：“你......你认识他？”

    男孩没说话，目光依然落在谈笙身上。谈笙不习惯被人这样注视着，他站了起来。他一站起来，高年级男生往后退了半步。

    小镇上的风言风语传得很快，不管年纪大小，孩子们都被告诫过不要和谈笙玩，因为他把他爸爸推进水里淹死了。

    高年级男生们此时进退维谷，色厉内荏地问谈笙：“你......你也想要这个水杯？”

    谈笙的目光越过面前的男生们，那个带着蓝色小帽子的男孩举起手里的水杯，他的目光依然很安静，没有受惊的模样，这让他看起来像一朵云。

    谈笙点点头。

    “靠，那让给你了。”夕阳已经沉了一半在河里，男生们推搡着走了，走到不远处，全部跑了起来，很快连影子一起消失了。

    “咔哒。”

    打开盖子的轻响在落日余晖中非常清晰，透明的吸管弹出来，谈笙被烫到一样躲了一下。

    他确实被烫到了，一滴滚热的小水珠溅在他的手背上。

    “你不是想要这个吗？”他听见男孩开口问。

    手背上的灼烧感让谈笙生出难以控制的狂躁感，他对疼痛非常敏锐，疼痛意味着责骂，驱逐以及灾难，他像是应激的野兽，就要立刻弹跳起来。

    他转头看见被朦胧暮色笼罩的薛赐。

    蓝色是大海的颜色，谈笙没见过大海，mama曾经许诺带他去海边玩，但还没来得及实现。薛赐身上的蓝色是谈笙从没有见过的蓝色，比天空的颜色深一些，搭配他柔软白皙的皮肤，非常漂亮。

    他从来没见过的蓝色，想必就是大海的蓝色。

    谈笙的焦躁不安似乎被晚风吹走了。

    薛赐把水杯塞进他手里。杯壁有些粗糙，带着一点对方的体温，谈笙抬头看了一眼薛赐，又低下头去，沉默着。

    “明天我在学校门口等你。”

    谈笙眼睛微微睁大。

    “你不把水杯还我吗？”

    谈笙紧攥着手里的水杯，掌心湿濡：“嗯。”他发出今天第一个音节。

    “你叫什么，在哪个班？”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手里拿着水杯，谈笙忽然觉得很渴，喉咙都冒出烟来。还没有人问过他这些，所有人见到他都会远远躲开。

    “一班？二班？四班？五......”

    “五。”谈笙打断薛赐，他想对方是不是有点不耐烦了，谈笙对人的情绪非常敏锐，他紧接着说：“谈笙。”

    “薛赐。”男孩从地上捡了一根小树枝，也蹲下来，在泥土上写字。他颊边卷卷的碎发随着写字的动作微微颤动，谈笙盯着看。

    树枝戳了戳手背，轻微的疼痛再一次袭击谈笙，谈笙低头，看见土地上出现了端端正正的两个字——薛赐。

    谈笙看了看周围湿润的泥土，把水杯抱在怀里，一笔一划地写自己的名字。薛赐的目光安静地落在他的手上，谈笙甚至有些紧张，他从来没有写得这么认真过。

    四个字整齐地排列在一起。薛赐两个字笔画复杂，结构紧凑，稳稳地立着，而谈笙这两个字好像长得摇摇晃晃的。

    夜色中除了偶尔车辆路过带来风的声音，一切都沉在寂静里，呼吸声格外清晰。薛赐蹲着打量谈笙写的字，许久都一言不发。谈笙的注意力全被薛赐裹挟走了，控制不住地数着薛赐的呼吸，脑子里一片混乱。

    薛赐去抽他手中攥着的树枝，一下没抽动。谈笙表面上平静地沉默着，恍若对薛赐熟视无睹，手里却死死地抓着树枝。

    谈笙松开了手，掌心被压出细密的红痕。

    薛赐很快地临摹出谈笙两个字：“谈笙，记住了。”他把树枝一扔，起身道，“明天放学，校门口，别忘了。”

    “嗯。”谈笙盯着薛赐写的「谈笙」两个字，应道。

    薛赐转身离开后，谈笙才抬头，他看见薛赐帽子后面坠着两条短短的浅蓝色飘带，微微飘动着，像跟着月亮走的两朵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