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痛 (第1/2页)

    正值三更，窗外雪花杂雨，晦暗不明，而身旁的人在熟睡，梅花香和龙涎香交融得难分彼此。

    无端而来的一阵心慌，使他用力搂住身旁的人，均匀有力的心跳声震得他心脏颤抖。

    他听见有个声音惊惶地说，他可以不要鳌山的花灯，也可以不要堂皇的宫殿，不要金殿上的龙椅，怎样都好了，他已不想要别的东西，只要失去的人可以回来。

    每个人都想成为这座皇城锦绣堆里裹着的枯骨，或许他也应当叩谢上天的厚恩使他生来俯瞰万民。

    但他总是一腔怨毒，总是憎恨万物，它们夺去他爱过的guntang的生命，把他爱过的人抽空成一具沉默的躯壳。

    泥土掩埋一切伟大的功业，可他曾经以为生命的杰作可以覆盖死亡。那柄比人间所有权力都更伟大的利剑——生死——却残酷无情地斩下，把成年的天子变回父亲棺前那个无助的孩童。

    梦中的心绪搅乱如麻，而房间里却暗香浮动，昏暗而温暖，万历试探着去摸索怀中人温热的脸颊。

    怀里的睡得浅，便被他弄醒了，声音略沙哑地叫了声“钧儿”。

    万历先是一怔，接着似乎用了生平最柔和的语气，轻声说：

    “先生，天还未亮，再多睡一会吧。”

    张居正略微地点头，好像真的很困倦，又倚着他睡过去了。

    万历觉得梦里的张居正听话得不太像他，但还是伸手，替张居正拢了拢散开的头发，指尖都沾上点梅花的香味。

    他多年来第一次梦见他。

    恨这个人的时间占去了自己生命的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都用来爱这个人，真的见到对方时却想不起多少关于爱恨的字眼，只是害怕醒得太快。

    良宵苦短，他抓紧时间，垂着眼仔细观察张居正的脸。

    那个人纵是睡着了，眉头仍未舒展，但是脸色还算红润，不像后来病中那样苍白瘦削，只靠文臣的风骨支撑着才未倒下。

    眼睛适应了夜里的光线，于是他看清张居正的嘴唇上被咬破了个小口，正是之前和朱翊钧接吻的时候咬的。

    他的眼睛盯着那个小口，一时间好多对少年的自己的嫉妒涌上心头。

    咬破伤口，新伤就可以盖住旧伤，可是他在张居正身上留的痕迹还不够多吗？张居正又何尝是他的呢。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听见房间里均匀的呼吸声、烛芯燃烧的声音，还有两个人的心跳声，恍惚又清晰，让他惊讶自己原来还活着，竟不是一具龙椅上等待腐烂的死尸。

    万历看见一截白玉般的手臂和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裸露在被子外，他忽然觉得冷了，于是小心翼翼地把张居正的手拉回被子里盖好，想要捂暖一些。

    他突然很嫉妒梦里的自己，很希望自己真的年纪尚轻，和先生还有数不清的日子可以在一起，可以替先生盖无数次被子。

    他看见张居正很安静地熟睡着，于是心中翻涌起某种柔软的情绪，像在血里浸泡了许多年，喉头全是腥咸和苦涩，却又舔到了一块清甜的糖。

    回忆无情地翻涌上来，淹没了片刻的温存。飞鸿的影子滑过大地又离去，泛黄的枯叶跌落在院门前的砖石上。

    十五岁的他踱步进内阁，看见心心念念的张先生伏在案上睡着了。

    万历惊慌起来，梦中十五岁的他却只是出神地打量着眼前人，看一袭乌纱红袍，睫毛在如玉般的脸上打下柔和的影子。

    正是用膳时间，其余阁臣皆不在，他想他的先生定然是昨夜睡得少了，只能趁着用膳时间休息。

    他的先生向来不肯对身体好些的人，错过午膳便不吃了，醒来接着工作也是可想而知的。

    他暗自叹气，想着待会遣人送些膳食过来，他的先生又不是神仙，饿坏了怎么办？

    然而他支着桌案看了会他先生的睡颜，居然觉得这人睡着的样子也极是好看。眼睛阖着的样子显得很乖巧，高挺的鼻梁底下的嘴唇看起来也很柔和，唇rou的弧度像在勾引他试试触感。

    他在桌边幻想了一会自己凑过去亲先生的场景，硬是把自己想得面红耳赤，却是终于忍不住低头碰了一下。

    很轻的一个吻，先生的嘴唇比他想象得还要柔软。

    他还没来得及开心，就看见先生睁开眼睛，目光沉沉地盯着他。

    他浑身的血都像凝固了，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听见先生开口，语气和平时别无二致，他却听得浑身发冷。

    “太后前日里与臣商议，陛下年岁渐长，也到了该行婚嫁之事的年纪。”

    他僵在那里，喉咙像被哽住了，什么都说不出来。

    万历默默地看着，竟然也是半个字都想不到。

    “太后正为陛下挑选合适的女子，交由臣看过，大婚的事宜可开始着手筹备，臣原本今日正要向陛下禀报。”

    怒火顿时窜上头脑，他忽然失控地伸手攥住张居正纤细的手腕：“你们总是这样，瞒着朕什么都商议好了……”他声音发抖，紧盯着张居正平静无波的神情，竟然略微红了眼眶“就不问一句朕愿不愿意？”

    张居正看到他的样子，指尖颤抖了一下，只是又若无其事地掩盖了下去，和皇帝对视道：“未来得及告知陛下，是臣失职。只是陛下成婚本是太后决定的事宜，臣身为外臣，不过奉旨行事。”

    他睁大眼睛看着张居正，试图在张居正的眼睛里找到些许的动摇或者犹豫。

    但是都没有。

    张居正漂亮的眼珠里只有一片深潭，深潭中有某种坚冰一样不可动摇的东西，立刻刺痛了他。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张居正看着他，不知想到什么，居然径自苦笑了道：“臣宰辅国政五年，终究知道自己年纪渐长，垂垂老矣，因而妄生念想，借臣这几年尚能走的动路，仍想为陛下主婚。”

    他一时气得发抖，张居正竟然装作没有察觉他的情绪，接着言道：“知晓陛下身边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