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如坠冰窟 (第1/1页)

    那日其实风平浪静，门口的看守和颂菊都去了账房领俸禄，颂菊临走前还反复嘱托顾雨宸，很快就会回来，要他有事等自己回来再说。

    顾雨宸没什么事，屋子里待久了有些发闷，恰巧就这么走出了院门，在门口的过道里左右张望起来。

    不知是不是没了束缚才想到出来，还是隐隐约约就感受到了谁的召唤，他站在那儿，向来人的方向定睛看了许久。

    直到一边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还是急促跑来这边跑来的感觉，顾雨宸赶紧往那侧看去，看到路的尽头，竟正站着一个刚刚捡到球的孩子。

    发觉有人在看他，男孩停下了想要离去的念头。二人相隔得还是过远，顾雨宸一时都没看清孩子的长相，但却朝他喊了一声：“你是谁？怎么到这儿来了？”

    男孩闻声向顾雨宸走来，没有胆怯，相反，他俨然一副不畏惧生人的模样，藤条做的球被他抱在怀中，微微仰起的头，显出了他的自信。

    越走近，顾雨宸也越看得清楚。孩子穿的蓝衣衫是自己前不久托人做的，做好后又让顾裕丰送给的一个人。

    整个府上，这样的人也只能有一人，顾雨宸再挪不开步子，嘴上颤抖地说不出，心中却对这人的呼唤已重复了无数遍。

    是维儿，是他的孩子。

    脚底仿佛被灌了铅，沉重得无法前进，眼泪几乎不自觉就积蓄在了眼眶，模糊了他的视线，令他越是眨眼，越无法消解。

    原来他长得这样好看，说不上像自己还是顾裕丰，在顾雨宸眼中，他是他自己的容貌，周正大方，天生便不会是谄媚他人的小人。

    “你哭什么？”这是顾维朝给顾雨宸一生中，说得第一句话。

    语气是对陌生人的试探，又带有一份傲慢，若不是顾雨宸太激动，他大抵能听出他话语里对他的看不起。

    顾雨宸忍着复杂心情慢慢走近，蹲在了他的面前，激动与复杂让他根本没注意，这孩子对他的不友善。他握住他的胳膊，终于当真的确定这就是他日思夜想的人，眼泪也在顷刻滴落，砸在了早有年份的石板地上。

    我哭什么？我哭我实在是太开心，有朝一日还能看见我的儿子，见到他好好站在我面前，让我能真的触碰。

    “你是……顾维朝吗？”顾雨宸的问话止不住颤抖，可他又不想表现得太奇怪，害怕吓到他心念的人。

    被握住肩膀的孩子始终瞪着眼睛，面对这个一见自己就落泪的大人，他并不是多么喜欢：“我是。你问这个做什么？”

    确认得到回响的一刹，顾雨宸几乎未有犹豫，他立刻把他抱进了怀中，却又根本不敢使力气将他抱紧，生怕会把他弄疼。

    他等这一天实在是太久了，谁也没办法再让他压抑感情。泪水一串一串如同水帘，加之他不绝的自语，但这都不能诠释清楚，顾雨宸一天一天对顾维朝切实的思念。

    他在抱的，就是他的儿子，没人能来将他们粗鲁地分离，此刻只是他们拥抱，就足够化尽顾雨宸这五年来的痛苦。

    “你……你放开我！你是什么东西，敢随意就抱主家的少爷！”

    可感人的戏码，就是在顾维朝的决绝挣脱中，霎时戛然而止。

    这拥抱又闷又难受，面前的男人也神神叨叨，好似病得不轻，他理解不了他的激动，只觉得厌烦。

    顾维朝最恨分不清主仆规矩的下人，也忽然嫌弃了身边的mama下人们说得，这边有个疯子，而自己是这个疯子的孩子。

    他打心眼里不愿承认，不愿承认这个从未来看过自己，只给自己带东西的男人是自己的亲生爹爹，更不想失去主母次子这个能带来荣光的名头。大家只是表面上对他不亏待，可自己需要关爱填满的心灵，却从来无人关心。

    孩子确实不知顾雨宸这些年的处境，他连见到顾裕丰时都毕恭毕敬，二人根本不会聊深刻的话，更不懂顾雨宸的煎熬与苦衷。他挣扎起来，胳膊抵在顾雨宸的胸前，就要将他往外推，一边推不忘一边强调，我是少爷，你是什么东西。

    顾维朝乱了头发，瞪大的眼睛中满是厌恶，他的冷酷，全部无形间化为了尖刃，直直指向着顾雨宸，绝无周转的余地。

    在他眼里，这就是个失心疯的疯子，什么“我的维儿”，实在可怕。

    “我是你爹爹，你是我的孩子啊维儿……”

    “什么爹爹！我有娘亲有父亲，我娘亲是顾夫人，爹爹是顾老爷，莫要把我和你扯上关系！”

    “维儿啊，我真的是你爹爹啊！”顾雨宸提高了声量，如泣如诉，他不怪孩子糊涂，可他太想听他叫自己一声爹爹，他实在不想他怨恨自己。

    他去牵面前的孩子，只是顾维朝铁了心，认准了面前流泪的，是胡言乱语的疯子，后退了一步，彻彻底底躲开了那只伸过来的手：“不对！奶娘说的对，你就是和我娘争宠的怪物！你离我远点！”

    撂下这段话，顾维朝立刻转身，他快速地跑走了，头也不回。

    他不想再在这里逗留一步，逃离后大口呼吸，还在心里默念，没事的，等跑远了，就没事了。

    而那哭声呢？在顾维朝的伤害说出口时渐渐失了哀怨，泪痕还挂在脸上，泪水也仍在不自觉地流淌，可他却是霎时就收敛了哭泣。

    走道本就是安静得只有蝉鸣，哭声停止的一刻，这里还是只有蝉鸣，嗡鸣不断，所以根本就无人知刚刚的顾雨宸，到底听见了多么让他晴天霹雳的话。

    那让顾雨宸的悲痛欲绝的，并非是他说他有爹爹和娘亲，而是他的亲生儿子，对着自己那样义正言辞地痛骂，你是个争宠的怪物。

    只怕从别人口中加工杜撰之后，顾维朝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估计他平日还会时不时轻蔑地心想，那人还真就是个怪物呢。

    他的神情，是厌恶，是气愤，是诧异，是不解，唯独没有与自己相遇的爱意，半分都没有。

    顾维朝离开了过道，行尸走rou一般，带走了顾雨宸还能在这世间硬撑的最后一个念想。

    他冷笑了一声，抬头忘了眼今日无云的蓝天，炎热似是与他无关，又走回院子中，一边哭着，一边笑着，真就做了回他人嘴里的疯子。

    别人怎么说怎么看，那都没什么，但若顾维朝也这样认为，自己再这么过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呢。

    故等顾裕丰回到家的时候，大夫已然挤在了顾雨宸的院子里，为首救人的是陈润絮，他嘴里还在唤着顾雨宸的名字，叫他一定醒来，千万别睡了。

    被染红的水就飘在床边的木桶中，顾裕丰语无伦次，慌乱间，他不知从何了解一切，情急下失魂地拽过了一边哭泣紧张的颂菊，大声质问，可没想到还是毫无结果。

    “我回来就这样了……我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了，怎么我家哥儿就在这浴桶里割了腕了……”

    “宸哥儿啊……为何要求死啊……”

    颂菊哭着寻求一个答案，可到头来，她也一无所知。

    顾裕丰从未想过，顾雨宸会这样毫无征兆地想要去死，还是在如此晴朗的天，本应该完全无事发生。

    颂菊不再叫他少爷，就如同过去那般亲昵地对顾雨宸称呼为“宸哥儿”，急切难过也无从去说。

    被顾裕丰松开的瞬间，她立刻跑去了床边跪在了那里，傻傻地祈祷起顾雨宸一定要活下去。

    顾裕丰呢？他想要靠近，却动也不能动。

    那张惨白的脸，求死的前一刻又在想什么呢？

    大抵是真的绝望了，真的无牵无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