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 (第1/1页)

    十七年前，靳家庄。

    青萼提着灯笼，站在廊下，看着一伙人打马由远而近，铜门打开，雨声中马蹄声踏了一地的雨珠。黑夜里，骑手奔来，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慕二爷来了！”

    消息传到后院，靳铅华拾起一枚白玉棋子，称得指尖也透明如玉石一般，发鬓间的珠钗微微一晃，青萼喜不自禁道：“二爷不仅带了辽东的人参，还为姑娘找到了木荷霜！老爷正在荣枯堂设宴招待二爷，说不准……”

    “别说了。”靳铅华微恼，目光微微一抬，落在前面青衣剑客上。

    慕容宁只是微笑，微笑中又似有几分揶揄，靳铅华心里一怔，棋子随着手指回了袖子里：“慕容宁，有话不如直说。”

    “那宁就冒昧说一声，若是靳姑娘无心棋局，宁下次来访也是一样。”

    靳铅华叹了口气：“不是你所想那样。”

    青萼走了没多久，前面的礼物流水一样送了来。

    辽东的人参足有儿臂粗细，在二十颗滚圆无瑕的明珠，还有罩着黑布的笼子里一只海东青。紫檀木的匣子里两块墨锭，酸枝木的盒子里是上好的沉香，只看了一眼，靳铅华就让贴身丫头把礼物收拾好。红箫从一旁走了出来，福了福身，道：“小姐，夜色深了，这棋不如改日再下。”慕容宁见状一笑，站了起来。

    靳铅华郁郁不乐，还是客气的送了慕容宁出去——说是出去，不过是墙头上罢了。

    靳庄主留着女婿吃饭，这婚定了五年，早该论起成亲的事，他心虚的劝了一杯又一杯的酒，说起女儿娇懒不懂事，末了说一句：“贤婿今夜就留宿在此，明日叫铅华陪你散散心。”

    慕行云客气的笑：“世叔心意，行云本不该推却，奈何还有急事，今夜就要赶路去了。”

    出了靳家庄，靳庄主目送着好女婿打马而去，一骑绝尘，喃喃道：“这么大的雨，留一夜又何妨。”

    “只怕他留下来，你那宝贝女儿就不开心了。”靳夫人撑了伞，恼道：“还不快回去。”

    靳家庄的大门缓缓关上了，天地间一阵雪白光芒，雷电之后是滚滚闷潮。靳铅华叫人在棋盘上盖了薄纱，封了起来，她望着烛火，隐约觉得慕容宁也许以后不会再来了。

    那样英俊不羁的少年，是每个怀春少女向往的美梦。可她的一生连健康都无法求得，更不敢奢望其他。

    吹熄了灯，窗外的雨声落在花叶上，嘈杂缠绵。靳铅华睡了一会儿，只隐隐约约觉得身上起了薄汗，越发喘不过气来，叫了几声。丫头匆匆忙忙来了，煎了一副药，才喝下去，靳铅华又连连喊痛，没一会儿，庄主和夫人都匆匆忙忙跑了过来。

    云州的白玉湖里，一艘画舫灯火通明，屋子里流动着香料焚烧的香气，混合着女子脂粉的体香，好似一场华丽的盛宴。

    慕行云捏开了一枚蜡丸，半天没有拿出来看，只在指尖把玩，他头也不抬，道：“这是在招待何人？”

    “禀主上，是黑道的孟高飞。”身边的护卫道：“他带了个外人来，嚷着要见柳依依。给足了银子。”

    一听给足了银子，慕行云也没了话。天快亮了，此时若是小憩，白天更难受。隔壁灯火通明，笙歌燕舞，柳依依是云州第一美人，也是云州第一名妓，他本该找个随便的客栈过渡一下。慕行云摇了摇头，抽出了蜡丸里的纸条，脸色渐渐凝重——

    “什么时候的消息？”

    护卫低下了头，在沉默中，慕行云笑了一声，道：“两个月前？”

    这下不得不说了，护卫战战兢兢的说：“一个半月前，大爷本来吩咐不让您知道此事。”慕行云站起来，桌子和椅子都尖锐响了一声，隔壁好像忽然一静，慕行云深吸一口气，隔壁柳依依叫人退下，拨弄起琴弦。

    三两曲调，是坊间名曲《梁上燕》。慕行云心头的气一消，侧耳听着，三五调子，他轻轻一笑，嘴唇微微一动：“你们回去吧，今夜就走，莫告诉大爷我的事。”护卫刹那就消失了，慕行云坐下去，柳依依的琴技能从花柳之地扬名，本就是极为出众的。

    只过片刻，那琴弦忽然一颤，断了一声金玉般的声响。

    “变态宁，你去哪？”一个粗豪声音响起。

    慕行云只听得脚步声越发近了，竟然停在他门外。门外倒也客气，哆哆敲响了几声，道：“叨扰，可否借一杯酒？”是个年轻又放荡的声音，似乎拿定了没人拒绝他，慕行云眼波微微一转，起身道：“兄台若不嫌弃……”

    门开了，风吹进来，春雨吹进来。

    慕行云眼前一花，倦怠之色去了三分，慕容宁提了一坛酒进来，慕行云不由叹了一声：“女孩儿家家，好歹多留几分颜面。”

    隔壁孟高飞在大呼小叫，拽着柳依依走了，慕容宁借桌上的杯子倒了酒，凑近了，衣衫上竟有几分酒气：“我与朋友刚刚砸了赌场，杀了个名不副实的善人，血还guntang。”他摸了酒坛的手竟要挨着慕行云脖子上擦过，声音里含了几分玩世不恭的散漫：“……听不得软绵绵的曲子。太败兴。”

    慕行云顺着手指，目光撩了上去，呼吸一顿。

    烛光晃晃悠悠，慕容宁半坐在桌子上，举着酒坛喝酒：“何况她也算不得美人。”原来杯子里是他的，慕行云端起酒杯，一时间不止是美色迷人还是意乱情迷：“在下略通几分琴技，不知公子想听什么曲子？”

    “原来你是琴师。”

    慕行云笑了一笑，道：“花魁欲亲自待客，琴师只好置闲了。”慕容宁目光如刀一般，忽然雪亮锋利，慕行云浑然不受力，好似飘飘然的一抹绸缎，许久，慕容宁一笑，去隔壁把琴抱来，一抛，转身跳上了船沿，足尖一点，飞上了高高的画舫顶上。

    慕行云接住了亲，脚尖一旋，卸去力道，琴借势落在桌上。

    月光飞舞在河面上，女人们纷纷跑了出来，张望着琴声流动的地方。天空一大片云彩缓缓聚拢，遮住了月亮，慕容宁举头望月，只觉得月色把他的每一处都融化了。他举起酒坛，这是他能找到的最烈的酒。

    琴师的奏曲到了尾声，隐然有一丝伤感。万籁俱寂，所有声音都被琴声压住了，直到这琴声停止，才流入慕容宁的耳中。他竟然不太能忍受这一刻逼人的寂静，抛出酒坛，扑通落入了江中。

    “你叫什么名字？”

    琴师从屋子里走出来，还是那么安静，八风不动的站着。琴师找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慕容宁在船最高的地方，他回过头向上望过去，这目光好似柔软又似无奈，慕容宁下意识问了一句，琴师沉默了一下，把手拢进袖子里，道：“微末之身，不足挂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