贱种（上） (第1/6页)

    第一章

    天上像是盖了一块肮脏到极点的布，因为是夏天，那布一蓬蓬地生出奇异的热气。

    隔壁院子里的人家早就开了饭，有狗叫，收音机也响起来，是最近流行的周华健的《朋友》。

    门外的炉子上烧着壶水，李彧不时站起身到屋外望上一眼，可总是烧不开，他就趴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对着课本发呆，一抬头正巧看见窗户对着的后巷堂墙外走来个人影，于是猛地站起身跑了出去。

    黑沉沉的穿堂，风吹着有些凄然，像是哀哀的哭声，只剩门前路灯那一点儿的光。李彧倚在门框上，直挺挺地望着个高大的男人从最后一盏路灯下转进院子里。

    李景明手里提溜着一塑料袋的卤牛rou和半斤酒，脸上因手气好赢了钱故而难得地挂着笑，这点笑使他看得更加年轻，然而李彧不过是想到自己的血管里流淌着这个人的血，胸口便翻腾起一阵平白无故的恶心。

    李彧的母亲是在半月前死的。一整个人送出去，回来的时候只剩下一个小盒。

    他捧着这生命最后的容器，身体与精神的每一寸都在日光下渐渐麻木，仿佛她就这样在他手指底下溜走了——他爱他的母亲，然而他生命中这唯一的女人显然并没有这样爱他，如此贸然而又果断地把他丢给他父亲，这个不负责任的男人。现在好了，家事是一团乱麻，没有留一点积蓄——他在学校里买不起教辅资料，连卧室里的床都被刻薄的债主拖去抵债，只能每晚抱着铺盖去厨房打地铺。最重要的是就连墓地都买不起——母亲的骨灰盒此时还搁在李彧书桌的最上面一层。

    李彧从来都觉得自己无足轻重，打从母亲死了，话说得更少，无事的时候只能自己自思自想；然而思想是只即将腐烂的果实，一旦存放时间久了，发出的成熟过度的气味连自己都无法接受。所有的忧思顾虑发酵到最后，连本人都觉得是无病呻吟，便产生了另一种无法摆脱的看似虚假其实更为深刻的悲哀。

    他完全看不起自己的父亲，哪怕外面有的是女人愿意跟他。母亲的死令他永远恨他——李景明不争气，好赌，外面弄得一屁股债，回来还要朝她发脾气，这个女人到最后完全没有半点办法，她恨他不负责任，同时也恨自己，为了这男人年轻时一张英俊的脸就搭进去自己的一辈子。

    终于她灰心了，在晚上吞了一瓶安眠药静悄悄地死在他身边——什么都不要了，整个世界都是拖累。

    一出悲剧落幕了，另一场强行开演。

    “有钱去赌不如给妈买块墓地！”李彧从心底里迸出这样一句话，几乎是从胸腔里喊出来。一时间院子里非常静，隔壁的收音机都低了下去。

    院子暗沉沉的，李彧定着一双大眼睛灼灼地望着他的父亲，像是望着一滩污烂的脏衣，一时间只希望自己的目光里能伸出一只手，紧紧扣住这男人的脖子，活活扼死他，至少也要勒得他脸色发青，让他再也笑不出。

    李景明在这目光的注视下无端打了个寒颤，脸色立刻阴沉下来。

    他一直不喜欢这个唯一的儿子。十六岁了，依旧言语迟慢，不声不响，永远郁郁寡欢仿佛是一个阴沉的死了多年的鬼。

    这时候他更是快走两步像一堵墙一样挡在李彧面前。太近了，彼此简直能闻得见对方衣服上的汗味。

    忽然，李景明抬手重重摔了他一个嘴巴子，扇得李彧偏过头去。

    “混账！你再在老子面前瞎说一句，老子就活活打死你！”他从牙缝里挤出这样的一句话。

    脸烧得难受，面颊上很鲜红的五指印，李彧却也不去捂，光是睁着眼睛，没有哭，连点雾气都没有，咬着牙继续盯着父亲。

    那视线冰凉的像刚用湿抹布擦过的桌面。

    那瞬间，不过是一霎那，李景明从那张脸上看见了自己的亡妻，尖尖的下巴，偏于瘦削的华泽的脸，薄唇，长睫毛，唯一不同的只是李彧的眉眼偏于俊挺。

    李景明忽然有点害怕，因为自己也知道对不起她，这时候李彧的表情活像怨鬼索命。他下意识退了两步，可立刻意识到自己神经过敏，不再瞧他，口里一连串地骂着脏话进屋去了。

    第二章

    天黑得太彻底，惹人怀疑是自己瞎了。

    街上忽然传来阵狗叫。

    李彧睡不着，满耳朵都是他爸咻咻的鼻息，于是干脆坐起身子，背脊抵靠在桌子腿上发呆。

    他喜欢黑暗，因为在黑暗里谁也瞧不见谁，仿佛这样就能换个身份。这时候他不是李彧，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斜着眼看身旁的李景明——父子俩一齐在堂屋打地铺，这时候都只穿了背心和裤衩，青深的夜的影子里，男人的轮廓很分明，漆黑的头发，浓重的眉微蹙，睡得很不老实。

    男人无时无刻不在翻身、蹬动腿脚，好几次手臂都直愣愣砸在李彧身上，温热的皮rou相接触烫得李彧立刻弹开。睡梦中的李彧立刻哼唧了一声，可是也没醒，又翻了个身朝向那边去了。

    他是高个子，长手长脚的，这时候却无意识地蜷成个虾子状，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李彧在心里冷笑一声，全世界受了委屈他李景明也不会委屈了自己。

    李景明是他们这一片的红人——没爹没妈，从小就在这条街上混，可他长得好会来事，干架的时候舍得豁出命去打，于是呼朋引伴一大帮子弟兄，四处打架、闹事、玩，是那个时代最标准意义上的流氓。这条街上有女儿的人家都悬着一颗心，愈发看紧自家姑娘，生怕给这人看上了给糟蹋了。

    其实这担心不无道理——李景明睡过的女人多得足以让所有男人嫉妒。

    他从不主动追求，只消在姑娘眼皮子底下倚着墙一站，叼着香烟朝姑娘蜻蜓点水似的那么一笑，肆意、跋扈，就有成批成批的女人上赶着往他身上扑。

    一批批扑上来，再一批批被换掉，流水线似的，永远只有五分钟热度。

    他喜欢美得落了俗套的女人，热烈、放肆、轻佻，要sao。后来他遇到了黄筱，李彧他妈。

    她爱他。年少的时候遇见的，总觉得是最合乎理想的对象。更何况李景明那么帅那么酷——一个迷一样的男人。于是她耍了些手段，大着肚子嫁给了他，自以为降伏了个浪子。

    当时年纪太轻了，只为了理想中的一点点浪漫糊里糊涂地什么也不要了，可到头来却发现一切大不相同了。李景明就是个烂人，烂到根上的那种。

    他喝酒、他打人、他赌、他玩女人，在一眼望不见头的今后十几年都不会有任何改正的迹象。

    还远远不止如此。

    其实在童年的某一个阶段，李彧曾经很喜欢父亲，因此极力希望能够被父亲注意。

    李景明不常在家，永远只能去牌桌上找他，隔三岔五回家也都是熬通宵打牌输光了钱倒头就睡。

    李彧一直是个聪明孩子，三四岁时刚开始记事就能背唐诗，有音无字地摇头晃脑地站在大人面前唱也似的背诵“鹅鹅鹅，曲项向天歌”或者是“举头望明月”。

    他也想背给爸爸听。

    这天李景明又是一夜未归，等到天大亮才摇摇晃晃地扶着墙进了屋，步履蹒跚。

    他去洗澡，洗了很久，满屋子都是排山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