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相逢应不识 (第3/3页)

道：“打出去！”

    云馨儿担忧地望向那扰攘的来源，看到是个在下人锢紧的怀里不时扑打踢蹬的小孩，忙松了手道：“哥哥！是个小孩！”

    结果她这一松手，恰巧篾筐落下罩住了一只扑腾的彩雀。奉溆意立时眼前一亮，指着道：“大妹捉住了！”

    “什么？大妹捉住了！”毓瑢不服道，“怎么我们都没抓住，叫她抓住了！”

    喊完的奉溆意不说话了，聚精会神地看着另一只悠闲的彩雀迈着小小的步伐顺着鸟食铺的路径一点点往自己这里的篾筐走来。云馨儿也一路小跑走到篾筐前，蹲下身来打量在筐里一蹦一蹦的小鸟，得意地敲了敲箩筐，对哥哥笑道：“哈哈，我抓的。”

    他们都忘了有个小孩被家丁们拖拽着扔了出去。

    “那时候你们兄妹俩在我家抓了一下午小雀儿，开心得不行，等大人回来看我们都晒得浑身通红，外加家里多了一窝鸟儿，你爹和我爹都差点没把咱们打个半死，还说幸好老佛爷无碍，不然叫有心人报给监察御史，不得狠狠参我们两家一本。”这通打叫奉溆意也记得深刻，不由得笑道，“只云馨儿是女孩儿，没人舍得打她，她还拦我前面不叫大人打我，气得你连声喊‘谁才是你哥哥’。”

    “何止，我还骂她这么小就女大不中留，可好，再多挨一顿打，她也不肯理我了。”毓瑢看着宋浴秋面色越来越沉，心里颇为爽快，恍惚间又想起自己早逝的大妹，嘴角终究还是沉了下去，“那会儿才多大，只知道玩，挨了打也是第二天就活蹦乱跳的，全然不打算今后的事。其实也就是十几年前的事，可我的云馨儿也走了五年了。再说句你或许不爱听的话，那会儿我阿玛是有意撮合我两家的。可咱们后来也知道了，一个掏空的王府、一个日薄西山的王朝，是没资格和奉大总统家结亲的。”

    “那天我偷偷撞见他老人家拿话递给你爹，可你爹面色不豫，我阿玛也就悻悻作罢了。”

    毓瑢说起这个还是有些耿耿于怀，爱新觉罗家的格格，怎么还被臣子家的瞧不上了。

    奉溆意听出他语气里的不忿，便道：“你大概误会了。那天我们府里出了件事。有个管事趁着我父祖常年不在家中，我娘又不大理事务，于是偷偷亏空了许多。这回见家里主人都回来了，吓得他带着府里一个奴婢逃走了。两公婆还趁机卷走了我祖母生前珍爱的一盒首饰，大人们正上火呢，又不想扬家丑……”

    “家丑？”宋浴秋忽然从楼梯拐角现身，他面上浮着森冷的呆滞的笑意，垂眸向下方的奉溆意问道，“什么家丑？”

    奉溆意不意他这么问，顿了顿下意识望向毓瑢道：“奉府治家很严，你小时候也知道的。”

    毓瑢看宋浴秋这般失魂落魄，以为是自己方才说起大妹的话叫他醋了，心里一边可惜自家大妹一边庆幸这小子对珧华还有几分真心，便帮着奉溆意道：“正是，在我家可能不算什么，可在奉府，一个管事带着个女奴卷细软跑，这可是了不得的事。要是那奴婢还是家生子……”

    他停顿住，问道，“是家生子吗？”

    奉溆意摇头：“不知道，我还小，不关心这个。不过我们家不用外头的人，多半是个家生的婢子。”

    毓瑢点点头：“就算是外头买来的，那也算府里的人，活契死契不论，跟着男人偷钱跑了那还不丢人？”他转而想到宋晓泉这人，便敲打道，“既然珧华如此待你，你如今也算奉家的人了，该安分守己好好待他……”

    “毓瑢，”奉溆意打断他，“你也好改改这做派了，我与他是平等的爱人。”

    毓瑢被酸得脸疼，挥挥手就想走。

    宋浴秋看着眼前的两个人，终于知道那时候花园里除奉溆意外另两个小孩是谁，原来不是奉家其他的孩子，而是裕王府家里的小世子和小格格。

    他似乎至今还记得，在自己被拖走关进柴房的当口，远处传来小孩子一阵一阵叽叽喳喳的声响，那么清脆，像鸟雀儿欢欣的歌声，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往后反反复复在自己的脑海中回响着。

    原来就是他们。

    宋浴秋将目光定格在奉溆意脸上，与他四目相对，眼中隐隐泛出湿意——这个人，原来真的完全不记得我，或者说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

    那么用力恨着的年岁里，他一遍遍提醒自己要找把自己关进柴房的奉溆意报仇，要问他为什么不肯施舍一个眼神给自己，为什么不肯听自己说一句话。在那暗无天日逐渐麻木成杀人机器的十年里，他牢记着来自母亲的温暖和灌注给“奉溆意”的恨，让自己勉强维持住一份正常的情感。

    现在他发现，这份支撑着自己为人的情感，奉溆意根本不知道、不记得，奉溆意什么都不知道。奉溆意一点儿都不记得那个风雪天他母亲救回来的这对母子、一点儿都不知道府里头有个常常偷看他拽着梅枝抓雀儿的小孩儿，也不知道那个所谓“逃奴”是被管事蒯峰强行掳走的一个孩子的母亲，是他宋浴秋的亲娘。

    他们母子分离死生难见的一天，是奉溆意记忆里稍稍不同一些的快乐的一天。

    我连恨都显得很滑稽，宋浴秋望着奉溆意默默想道，你根本不记得府里来过一个小孩，他此刻就站在你面前。